阵阵腰封

写完该写的就离开

母亲去了迪士尼 (一)

“下雨了吗?”二十层的落地窗望出去 ,一片模糊的铅灰。

“有一点,不要紧。”

“哦…”谷月扫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和最后一条微信,匆匆下楼。

他们来过的,她的公司。四月表弟盛大的婚礼,谷月的父母和一大家子亲戚都来了。本该聚餐的晚上她却加班,父母吃完了打包好带过来给她,又一直等到深夜。

她喜欢他们来看看她工作的地方,虽然只是上海普通的写字楼,但带门禁的电梯厅,两指厚的尼泊尔地毯和洗手间柯克兰的三层卷纸这种配备在老家可不常见。公司搬家之前那个办公室她父母也看过,就在人民公园的另一边,也是某次周末等她加完班带他们去听评弹。一份体面的工作——谷月爸爸提过好几次,好像她之前曾经游走在什么不体面的深渊边缘一样,其实她的人生平顺得一切都在预期之中,而且这些年淬炼得越发坚实,这座城市功不可没。

母亲是坐火车来的,本来以为8点到,实际她们两个都记错了。高铁开通之后8点的车就取消了,夕发朝至的卧铺里10点到的这一班是最早的。她很久没坐火车回老家了,单身的时候每个季度都回去一趟,现在结婚了只剩春节。当然都是飞机,她抢不到火车票,只能买全价机票,甚至加二百买过特价头等舱。母亲坚持坐火车来,回程谷月坚持退了火车票。给父母新办的白金卡下来了,在机场可以走贵宾通道。贵宾通道很重要,是她老公路康教她的。不是为了炫耀,而是因为微茫之中她好像反过来利用不消费的父母占了消费主义一个便宜。谷月想起父亲来出差的时候抱怨同事居然扔下他一个人去享受这玩意儿:“sb!得瑟什么!”父亲这次没来,下个月开始领退休金,可是还在上班。

母亲冒着毛毛小雨出现在视线里,谷月第一眼看到的是枣红色的尼龙行李箱和她头顶的白发。之后是胸口背着的黑色双肩包上一个红绿色的双C的标志。谷月什么也没说,她不是不想,要是以前她肯定会放几句厥词,但现在只是笑容把脸撑得更变形了些。走近站定两人四目相对,母亲分成两截的发色湿了之后居然还在散发氨水染发剂的味道。谷月一时间魂游天外,想对“那件事”调侃几句,但现在还不是时机,她要再等等。

“哎,麻麻你终于来啦!”三十几岁了还在撒娇。

“才三站!这里离火车站好近啊!”

“嗯,早跟你说了。怎么头发前面那么白?还没用我给你买的泡沫染发剂吧?!”她一开口还是挑剔。

“嘿嘿,你那个还没用。”

“别老用那些劣质的…”谷月急了。

“不是劣质的,欧莱雅。我还是到店里让人家给我染的。”

“还有这种服务?多少钱?”

“当然了!30块,长得太快,刚染了没几个月。”

“还是得染染。”

“回去我就染,快开学了。”

“等我一个小时,我带你吃饭去。你先在这咖啡店坐坐。”谷月感觉自己把母亲逼得忒紧了些,细雨中遥手一指楼下的咖啡厅,这家在她心目中比星巴克还要高档一点,“从这边上,有电梯。”她并没接过行李,只是在前面带路。

到了二楼推开门,谷月有点愣了,她没来过二楼,皮沙发的椅面都磨破了,到处透着寒碜。

“怎么这么破…”她尴尬地抱怨了一句,又挂上活力四射的笑脸:“我去给你买杯喝的!”

跑下一楼点了杯摩卡,谷月掏出手机:“支付宝吧。”

“我们这里只接受卡和现金。”

“呃…”谷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门庭冷清不是没有原因。

“您卡也没带么?我们可以用个人账户收…”

“不用不用!稍等啊…喂妈妈,你下来一下…哎,你先下来一下。”谷月从妈妈手里拿过50块递过去,“那就在一楼吧,一楼也挺好。这是wifi和密码。我到中午再下来。先走啦!”

她故意留下个欢快的背影,回到办公室火力全开,到了12点谷月急慌慌下楼,连伞都忘了带。

“吃日料还是牛蛙饭?”

“都行!哪个好吃?”

“都好吃,吃日料吧,环境好一点,不用排队。”

“我可不想排队!”

“上海人太爱排队了,受不了,那个网红奶茶店,不热的时候能排出二里地。不过真的好喝。”

“好喝我也懒得排。”

“那咱还是去吃日料。”

“不要太贵。”

“不贵,就是我平日吃的工作餐。”

“好。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把行李放我公司吧,省的拎来拎去麻烦。”

“哎对了,妈给你带了好多枣,你拿出来给同事分分。”

“哎呀不用了,完了我再给她们带。”

母亲妥协了,谷月兴冲冲拖行李上楼。同事问:“你妈来了?”

“楼下呢。我带她吃日料去。”

“哪家?”

“那家榻榻米要脱鞋的。”

“那家还行。”

谷月心念一动,真的拿出些枣子给同事吃吧,虽然她们之前表现出兴趣寥寥。低头一看,行李箱上居然是一把黄澄澄的铜挂锁顿时泄了气。

她第二次忘了带伞。

点了鳗鱼饭和烤鳕鱼两个套餐,谷月开始兴致勃勃讲述起自己节食减肥的过程。“已经瘦了8斤了!肚子小了有没有!”

“好像是小了,这么说米饭你都不吃了?真浪费喔…”

“米饭才几个钱!吃了我还要花多少钱去减,妈你吃。那个体脂秤怎么样,你把数据给我看看。嗯,嗯,还可以,就是骨盐量偏高。”谷月把她去年给母亲买的iphone6s还回去,手机壳已经磨得掉色了,手机本身还跟新的一样。

“我刚体检人家说我骨密度低。”

“噢这体脂秤也不是什么都准,主要是一段时间内的横向比较。我爸测了吗?”

“你爸拒绝,他说他做了一辈子医疗器械,那都是骗人的。”

“我爸是不想面对悲伤的现实!他那个体型,能有什么数据正常嘛!”

谷月母亲笑而不语,低头吃饭。

两人吃了200块还剩了不少,谷月结账,交出钥匙门卡,取了行李,雨已经越下越大。母亲执意自己走去地铁站,谷月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晚上加完班回家,老公路康已经到家了,他没带伞被淋了个湿透,进门直打哆嗦,还好路上就已经从app打开了热水器,马上冲了个澡。谷月一边脱鞋一边问母亲在家做了什么,母亲娴熟地挥了挥智能遥控器:“看了一下午电视,把昨天在火车上漏下的两集电视剧补上了。”

“晚饭怎么办?带妈妈出去吃点好的。”路康头发还湿漉漉的,只穿了个跨栏背心。

“我叫外卖了,海南鸡饭,我只吃鸡,你们吃饭,还有一个素菜。先吃点早上剩下的鱼和粥。妈,我最近每天都早起做饭,吃的可健康了,全是高蛋白高纤维。对了你帮我收快递没?我又买了好多南美大虾!特别好,怎么炒都不会缩水哎。”

三人就着雨声蔫蔫地吃了些饭,谷月不时看看手机。外卖的商家接单了但迟迟没有人派送,雨太大了。她选的偏偏是一家4公里以外的餐厅。过了预计送达的时间,路康建议取消订单,母亲竭力附和着说饱了,减肥的谷月也不好说什么。商家打来电话道歉,路康也为这天气还点外卖道歉,互表理解挂了电话。

“明天怎么着?如果还下雨呢?”

“预报是下雨,不过下雨人少。不用排队。你请到假了么?”

“没,请不下来,你陪妈妈去吧。”

“下雨也去!妈!明天下雨我们也去!这种小毛毛雨,不要紧的。”

谷月母亲这次来上海的主要目的是去一趟迪士尼乐园。她是退休教师,极爱旅游,退休后这几年去过了新疆西藏日韩新马泰欧洲,还办下了美国十年签证。全是跟团那种,一路吃中餐住三星酒店,搂着相伴三十几年的同事小姐妹,个个照片上纱巾飞扬。

晚上谷月和母亲睡大床,路康被发配到了沙发。她窸窸窣窣爬进被窝,小时候偶尔会跟妈妈睡一个被窝儿,那时候还没有双人被这种东西,只有女儿和母亲才有这样的亲密。四年级的时候谷月有了自己的房间,跟主卧隔了老远。有几次周末的清晨她上厕所的时候听到主卧里的声响,自备些早饭也罢了。还有几次她听到的是父母事后在聊天,热情讨论某个她根本不感兴趣的物理问题。谷月大一寒假回来,发现他们俨然分床而居,像姥姥家和奶奶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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